(一篇旧文，简述我极度狗血抑郁的人生）在我们村里，年三十和年十五都是得山上去请年的。

我有记忆以来，过年就是和请年连在一起的。我们村祖祖辈辈的祖宗都埋藏在浮山南麓。请年的时候爸爸要带着鞭炮，放大挂鞭，在坟头压上六张黄纸。他有一个铜酒壶，请年的时候在坟前磕头，拿出水酒祭奠，点上三根香。

我爷爷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去世，但我还始终会记得爷爷爱抽泰山这个烟，因为我爸爸每年去请年，都一定带着这个烟。

我爸爸是对生死，天命，祖宗，非常非常敬重的一个人。

他身体很好，很壮实。所以我们其实都没能料想到，他能在59周岁这么年轻就去世。

我爷爷是60岁刚退休一年就去世的，爷爷去世早，是爸爸一生最心痛的事情。我也没想到，爸爸比爷爷还能再早走一年。

他的糖尿病发病来得那么急那么快，从眼睛看不见开始，到最后肾脏不好尿毒症透析，最终因为高钾血症猝然离开。

一句话都没留给我。

真的意外，这么快，整整7年零10个月过去了，我还是没法面对这个事情。

因为当时是我把他送医院送太晚而没能抢救回来，我心里愧疚，恨毒了自己，痛苦到麻木。

我也不想继承我爸爸的遗产，他留下的钱和房子，我都给我妈，而且说，往后跳过我，直接给我儿子就好。

可我知道，这大概也不行，也很难办。

因为我儿子是个自闭症。

我爸爸去世以后一个月，刚刚过完五七，就去了市妇幼，找了最权威的主任医生查出来的。后来，为了这个孩子，闹得纷纷扰扰不知道多久，，老公要和我离婚。

这7年零10个月，我觉得我过得不如一条狗，不如一只猫，他们哪怕是流浪狗，流浪猫，刨垃圾吃，也不会有我内心这样的煎熬。

这些年，其实我几乎很刻意的不怎么想来上坟。

我知道我爸爸不愿意看到我过得这么不好。

我知道他的魂儿还在呢，从没离开过。摸着他坟头的黄土，我就知道。每一粒土里，我都能体会到，都藏着他温厚的手掌的温度。都藏着他胳肢窝的温度，我从很小的时候，就不爱睡枕头，只爱枕着爸爸的手臂睡觉。一直这么睡到小学，有时候一枕一晚上，爸爸的手臂都全麻了。

但是他就是不舍得把我的头给拿开。

但是我这半年上坟上的很频繁。

因为不得不如此，一年半之前，区民政局就下令了，山头要整治了，说是要迁坟头。

我妈起始和我说的时候，我儿子正要去自闭症学校上学，一个月花销要1.2万，加上暖气费和房租，差不多是1.5万，我实在心烦的不行，因为孩子爸爸一毛钱都不肯给我。我又伤心又绝望，又怕耽误了孩子的干预。我们也没办残疾证，因此是一分钱都不可能报销的，我舍不得给他办残疾证，不舍得给这么小的孩子额头上贴个标签，他也会说会笑有感情，虽然是很典型的自闭，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肯认这一点，甚至其实一开始也并不敢和孩子爸爸说这一点，害怕他因此不爱这个孩子，我只想偷偷的自己努力的先把他干预好，反正孩子爸爸他本来也是不怎么着家的，孩子是我一个人那么带着，也因此这么多年来，只不停的自己出钱上个训，感统和小组课。直到公立幼儿园最终还是上不了，瞒不住，太异常，才只好和孩子爸爸坦白。可是老人不认，孩子爹也不认，不确定是否是睁眼说瞎话，总之，他们不认，就可以不出钱也不出力了是真的。

我太心烦了，我不愿意给爸爸上坟，上坟的时候，我不晓得说什么给他听。那些年，妈妈和我一起去上坟，总是我妈妈负责来絮絮叨叨，我妈说，你要保佑这个孩子，你最爱的外孙子，快让他好起来吧，让他能正常上个学吧。我妈还跟我爸说，这个小曼（我），太可怜了，你可怜可怜她，显显灵。

我并不期待我爸爸显灵。他临走的时候是一个不屈的灵魂，困在极其羸弱的身体里面，他太痛苦了。

我唯一希望的是，我爸爸无论在哪里，他能够安宁。能够过得好，因此，无论我好或者不好，孩子好，或者不好，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情，我只希望我爸爸安宁就好。

我同样这样想我妈妈。

这或者就是我沉吟至今，不肯离婚的理由。因为我若是离婚，我就会把这重担交一大半给我妈妈，这对她，并不公平。

我们去这全国最知名的自闭症学校上学之前，已经排队了足足两年的时间，才好不容易排到了。可是爸爸又迁坟在即，妈妈很焦虑，说让我买个骨灰坛。

我买回来了，迟迟没有音讯。

再后来，去年8月份，又说下了一个通知是统一让我爸爸，爷爷奶奶的骨灰上灵堂，妈妈又说，那你就买个骨灰盒。买个三四百块钱的就中。

我当时很生气，我说，爸爸走的时候你让我买个最贵的骨灰盒，当时那个黑色檀木的骨灰盒四五千，寿衣你也都挑着最贵的买。凭什么现在让我网购个拼多多的最便宜的。

我妈说，因为你哥哥给你爷爷奶奶也就是那么网上买的，三百来块钱的。

我问了我大姑家那个哥哥，果然就是这样，三百四十块钱拼多多，还配套很齐全，盖布元宝，送了各种配套的东西。

人心真是奇怪，尤其在丧葬这种神秘的事情上面，小辈完全不能做主，只能跟着长辈走。

起初我那么拼命的和我妈妈讲说，要给我爸爸买个坟地。我还查了所有的这个城市里面的陵园的价格，什么单穴双穴，每个区的，距离我也测算了。

我爸爸现在就埋在爷爷奶奶坟地的正下面，南边。我妈说，你爸爸是不是就愿意和你爷爷奶奶在一起？

这一句话就把我给怼了回来，老老实实的，又去给两个姑姑做工作，问能不能连着爷爷奶奶的坟地一起给买了。可是姑姑们说，女的没有话语权，这事儿是我小叔才能说了算。

而我那个叔叔，我没法给他打电话。我爸爸去世以后，他蹦出来抢我爸爸的遗产，还和我妈打了官司，起诉了两次，开庭了两次，最终利用继承法的漏洞，实实在在的得了一些小钱，却大大的伤害了我的感情，打完这两场官司，我心里就没了这个叔叔。

这两年来，我们连上山请年都没在一起过。

互相已经没法再说话，于是只能在山头见面。

大概是祖祖辈辈的坟头都在这里的缘故，民政部门迁坟压力实在太大。

但是我们这些草民呢，也只能听政府和族长的安排。

拖拖拉拉，真正迁坟的日子，居然定到了我儿子生日这一天。

真是巧。

儿子生日在十月底，天气已经很有点肃杀之气了，生日也就是迁坟的前一天，我婆婆突然发飙，闹着回老家，也就是再不肯给我看孩子了。于是，我一早在山上等着民政局的人来给我爸爸迁坟，守在爸爸的坟前发呆，孩子爸爸就不停给我发微信，让我当天就必须赶紧立刻从他们家搬走。

其实妈妈就在我身边，可我一个字也不能说给她听。

我只能重重的给我爸爸磕头。

可是也并没有流泪。

我真的不是那个窝在爸爸怀里，总是被他举过头顶的小女孩了，

我的怀里也有一个和我当年一样大的小孩。也很喜欢枕着我的咯吱窝睡觉，也很喜欢听黄鼠狼偷鸡的故事，我总学我爸爸当年给我讲的那样给他讲，但是我没像爸爸那样干过农活养过鸡，所以讲起来非常无趣，没有细节，远远不像爸爸当年给我说的那么妙趣横生。

可是，接下来，那天最意外的事情发生了，

当我和我妈拿好了骨灰盒和骨灰坛，做好了迁坟一切准备的时候，万万想不到，民政局的人说，这一块的山头可以不迁，但是不迁，就要平坟头。我和我妈忙不迭的点头。

接下来我在爸爸的坟旁边翻手机，我自己房子租出去了，搬不走，但是闲鱼找房租下来是很容易的，我很快找好了房子，就这么巧，就在我们小区，甚至快速到和房东已经全部谈好价格。关键我如果要走，总是要带走我的孩子的，这环境怎么办，孩子上学怎么办，我是天人交战的纠结中回到小区，我先是很沉着的看完了房子，觉得还行，然后回家。

还没上楼我就已经惊呆了，我婆婆扔了四个编制袋子在楼下，一副破釜沉舟要回老家的态势。

孩子这天是生日，孩子爸爸直接带着孩子出门了。大约也不想被我婆婆那个激烈的情绪影响。

所以这屋子里只有我和她俩人。

她和我说她打包了一整晚上，不走不行，说让我在这住。

爸爸的魂，这时候似乎在陪着我回到这家里的。

我觉得面子不面子的，实在其实并不打紧。

我先是给她下跪，说，我给你跪下，就想你好好听我说几句话，这总可以吧。

我说，这个家，是你的。要走一定是我走，其实你也清楚，（我后来才知道我婆婆打包扔下楼的那些东西，只是给老家亲戚们寄过去的东西，她其实是从没想过要走的，我真是没有料错，她大抵只是希望我走而已）

但是你得允许我至少带一个孩子走。

她很激烈，说不行。

我接着很温和的劝了婆婆几句。

我说，你也不必生气，无非是你看我不顺眼，我自然有很多错很多缺点，让你觉得接受不了，但是孩子需要奶奶也需要爸爸，因为他没有姥爷也没有爷爷了，少了两个长辈爱他，已经很可怜。不能再少了。所以我也建议你不要走，我走就行了。

我回来之前就已经找好了地方搬走，（我划着手机上的照片给她看）

……

我婆婆很快就消了气，她莫名难过起来，她说，你不能到这么破的地方去住……

可是那并不算什么，我大学毕业的时候，在上海也是合租的。比这个条件差太多了也

20岁吃过的苦，40岁当然也可以继续吃。

我给我爸爸上坟回来，我已经觉得，没什么苦，苦得过被埋在土里。

而我心里，实在是很盼望着陪着我爸爸躺在那一抷黄土里。

只是，并不着急，

我还有我的轭我的担子没有背负完，我还有我的罪，没遭完，时候还没到呢。

今年年三十上山请年，也是我自己去的

我爸爸没有儿子，我老公也并不是他的半子。

他如今作态都懒得作态

过年我们两家分开过。

甚至我哥哥也不再陪我，叔叔们也不再陪我，，远房的叔叔们也不再上山，因为大多数的坟头都迁入了灵堂。

于是，这么多年来破天荒，我自己一个人去山上请年。

我妈说，现在不准烧香烧纸，也不能压坟头，你自己在山下叫叫你爸爸就行了，说让他回家过年就中了。

可是我走啊走，走到那个灵堂旁边，我无法遏制的想我爸，我就很执着，我想找到他。

整个山都被翻修得我认不出来，绿道横斜，道路纵横，新的植被，还有新修的钢结构楼梯，好歹也是小10亿元撒了下去修公园，于是短短几个月，我从五六岁开始就攀登的这个山，完全是个新模样了。

但是我觉得我爸爸的魂一直都在，他知道我想什么，我也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是怎么走的，就找到一个绿色的钢结构篱笆，把整个山头都圈了起来，里面满满是防火探头。我觉得是这里，山头是起伏的，总有些小小的间隙，大小也就和个狗洞差不多，我便从这个洞口里匍匐进去，像是回到了我极小的时候，非常调皮的时候，天天钻洞，爬树，网鱼，捉青蛙，掏鸟窝，粘知了，拿着松树枝捕罔妆（土话，我们说一种好吃的甲壳虫），只是那时候总有我爸爸陪着我，而现在，我突如其来的调皮了这一下，只是为了找到他的坟。

我曾经在他坟头栽了两颗柏树，这是当年我妈让我去找的树。

这一刻我真的感激我妈这个英明的决定。

我一度想过要放弃，因为实在没有方向感，全都是乱坟和石头，还有非常杂乱的树，勾着我的衣服。

但是因为这两棵树的缘故，我找到了。

我是充满了幸福感的请年回家的。

拿出黄纸给爸爸压了坟头，敬了啤酒和可乐，撒了一个圈，磕了九个头。

我还记得我爸爸因为糖尿病每次偷喝可乐的时候，是那么调皮和满足的样子。

我终于可以确认，我爸爸真的是没有一分钟离开过我。他一直都在，从来都在。

下山的时候三点一刻左右，阳光已经威力很足。一屁股蹲在上面，一点也不凉。各种品类的鸟已经非常活泼了，或叽叽喳喳或婉转娇啼或叽叽嘎嘎。

寒褪春来，在家里是撕掉一页日历，在山里是有印记的，在渐渐松软的土里，在不消停的三三两两一直爬山的人群里。

多数居然是单个的老年人，看起来60-80岁之间，穿着羽绒服，背着一壶水，戴着口罩，并不交谈，沉默的一直一直走。而且速度贼快，步履轻快，简直每一步都踏在我的心坎上。

要是老去是这么一回事，那我可太情愿了。我会往前倒推，减去60，好的，她生于大饥荒。-80，好的，他生于解放前。

想象她和他们经历了无数的历史事件，再平凡的面孔看起来也很有味道了起来。

他们不需要特别了不起，这么多年这么多沟沟壑壑，他们活下来了，熬过去了，还有心思有身板来爬山。每一个都很了不起。

我和我爸爸说，我并不着急来陪你，我还有很多很多的罪要遭呢，关关难过关关要过，我今天终于不害怕了。